中国最早的无声片艳星是杨耐梅
然而,她的“豪爽大度”正在疯狂变质。自从拍完《奇女子》,她就一直在挥金如土。一座接一座的房产和数不清的华服覆盖了她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越来越多的鸦片和越来越大的赌注,几乎将她埋没。对她来说,不断地挥霍是一种惯性,这惯性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使她欲罢不能。直到有一天,当她在赌场里,在一夜之间,输掉了创纪录的八万银元之后,她才猛然意识到,她靠拍《奇女子》赚得的几十万家财已经快被挥霍一空了。
于是,她不得不变卖掉多余的房产,并尽量减少光顾赌场的次数,以此“维持生活”。当然,所谓的“维持”不过是比过去的肆意挥霍收敛些罢了,她根本戒不掉这种腐化堕落。为了不去赌场,她就整天呆在家中抽大烟,直抽到昏天黑地。这时,朱飞还是跟她形影不离的,因为两人都嗜赌如命,却又都支付不起巨额的赌资,所以只能靠吸食鸦片度日。
可到后来,连这样的生活都难以维持了。于是,万般无奈地,那个曾经拥有最先进设备和最豪华摄影棚的“耐梅影片公司”关门大吉。而这个风光一度的大明星、大老板,这时也只得重操旧业,受雇于人。
她加入了顾无为的话剧团,主演了改编剧《啼笑姻缘》,并在江南一带巡演,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但最终由于酬金的微薄,她愤然离去了。后来她又加盟了“天一影业公司”。那时,有声片技术逐渐风行,“天一”公司抢占先机,率先推出了一批有声片。虽然艺术水准不高,但形式新颖,取得了很好的票房收益。杨耐梅在那里也主演了几部不入流的有声电影。但由于她是广东人,国语不过关,所以终因久不得志,悻悻而归。
这时的杨耐梅渐渐意识到,30年代的上海滩已经不再是她纵情驰骋的时代了,而是属于胡蝶,阮玲玉那样新生代的内外兼修的女演员的。与此同时,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偶像王汉伦也已经急流勇退。于是,慢慢地,她也开始思量自己的抽身隐退。
经过几年的折腾,朱飞几乎败光了所有的家产,而终日不务正业更是快速地葬送了他的前程,这一切都使得他跟杨耐梅的感情故事不了了之——既然彼此已经不能在一块吃喝玩乐了,那么还粘在一起反而会互相拖累。后来,他的下场甚为可怜,据说是倒毙街头了。
而与此同时,杨耐梅却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命运再一次将她从绝境中救了出来——他叫陈君景,其父是曾追随孙中山先生进行国民革命的著名人物陈少白。陈君景身为名门之后,与杨耐梅门当户对,他为人成熟稳重,年轻有为,曾留学美国,并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陈君景为杨耐梅独特的性格魅力所倾倒,她与生俱来的那种浪漫和洒脱是陈君景所不具备的。同时,陈君景的朴实无华也令杨耐梅一见倾心。就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结成了连理。
二人的结合中或许蕴含着物极必反的道理。历经了极度奢靡放纵后的杨耐梅急需一种安稳朴实的东西。这种安稳恐怕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都甚为重要,即便是像杨耐梅这样一个放浪不羁的女子。另外,长期脱离家庭的独居生活让她在潜意识中十分渴望被一个家庭接纳。这时,一个男人愿意和她一起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庭,而这个人又有足够的能力给她一个安稳殷实的家,像极了她小时候享有过的温馨。那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所以,理所当然地,她嫁为人妇。
杨耐梅的婚事办得极为节俭,按照她的意思,除去邀请双方父母参加婚礼以外,她连亲朋好友都没有通知(父母原谅了她),更没有让媒体知道。很难想像,曾经是那样一个好出风头的女子竟会如此简单地操办了自己的头婚。更难想像的是,婚后的杨耐梅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褪去了霓裳华服和浓妆艳抹,洗心革面般回归了家庭。社交场所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赌场更被她视为禁地,甚至连抽了好几年的鸦片烟都戒掉了。丈夫在外忙于公司事务,她便心平气和地做起了家庭主妇。她的变化让父母又惊又喜,看到女儿现在幸福健康的生活,两位老人终于了却了毕生的心愿。
对杨耐梅而言,她的内心深处也甚为珍视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因为陈君景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而自己也从过去的荒唐放纵中幡然醒悟。就把当年的年少轻狂当成一场荒唐梦吧,如今已是梦醒时分。在与陈君景的朝夕相处中,在日常生活的平静安详中,杨耐梅终于看清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精神寄托,什么才是真实快乐的生活。于是她再次感叹起自己幸运的一生来,这份幸运伴她度过了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紧要关头,使她扬名天下,也使她全身而退,将来还会伴她安然度过余生。
然而,这次她却是过早地给她的人生下结论了。她一定不会预料到,在几年之后的将来,一个巨大的阴影将笼罩她的生活,并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此时,命运正在逐渐地倒转,等到旋转到一百八十度后,就会突然呈现出极为奇怪的另外一面。
婚后,杨耐梅和丈夫陈君景始终恩爱如初,还喜得一千金,又因家境阔绰富裕,所以他们着实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美满的时光。但随着日军侵占上海,抗日战争的打响,一切就彻底改变了。先是丈夫的公司被迫关门,资产被搜刮一空。又偏逢这时,耐梅的父母相继过世,因遭奸人坑骗,家财几乎全部被人侵吞。万般悲愤无奈之下,夫妻俩也只好携女逃离上海,定居香港另谋出路。
那时的香港跟大上海相比还只是个破落不堪的小渔村,而很多从上海逃难来此的胸怀大志的老板们都立志要将香港建设成为南方的小上海。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从里到外都完全由潮州人控制的地方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于是,他们不得已纷纷受雇于人,干起了平生从未干过的差事,然后又都被迫失业,流离失所。陈君景也不例外,他亦成为了千千万万失业者中的一个。夫妻俩逃离上海时所带的积蓄本来就不多,来到香港后又屡屡受挫,家当所剩无几,而作为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的丈夫又丢了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岌岌可危。
杨耐梅自认为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了,于是,她也干脆卖掉了所有曾经标榜过她摩登时尚的珠宝时装,穿上了粗布旗袍,不施粉黛,朴素无华。他们就这样靠变卖家私,才能勉勉强强地过得体面一些。后来他们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姓赵的小业主,草草地办了婚事,随夫去了台湾。
原本以为这对患难夫妻是能够相伴终老的,要是这样的话,她的一生之中虽然在事业上大起大落,但至少还拥有一份稳定牢靠的感情。然而天公似乎是有意让这时的她过得波折些,再波折些,以此惩罚她绝对安逸的前半生——1956年,他们出人意料地离婚了。
二人分手的原因人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幸福生活的背面”已经不加掩饰地暴露了出来——丈夫离她而去,女儿远在台湾,谁都指望不上了。那时,杨耐梅已经是个中年妇人,昔日的傲慢娇嗔早就被艰难世事磨砺得荡然无存,虽然从她举手投足间那不经意闪现的风韵犹存中仍能窥见她当年的风华点点,但这时的杨耐梅毕竟已是半老徐娘,不可能再演戏了,于是,毫无一技之长的她生活几近潦倒。
再后来,一些迁居香港的旧上海的老影迷时常会在街巷中见到一个衣着粗陋但神态非凡的老妇人沿街行乞。人们觉得诧异,为何一个乞丐竟会有如此绝佳的气质?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乞丐就是曾经红遍上海滩,羡煞旁人的“奇女子”杨耐梅——然而人们对此所能做的除却感慨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多舛外,也无外乎是往她的手中塞些零钱罢了。
原来这才是她生命中最悲凉凄苦的岁月,不知当时身为乞丐的她怎样承受了那些穷困和耻辱,那种与她的过去一点不沾边儿的感情,这时,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着。曾经的那些恣肆的日子就仿佛是湖水中清楚的倒影,恍如隔世,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那样的生活,抑或是自己又在做梦。
然而最终,上帝还是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才使她不至于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在香港的某一条穷街陋巷中悲哀地死去——因为她还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依靠。虽然自从女儿远嫁台湾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母女二人便断了联系,但女儿最终还是通过那些定居香港的老影迷找到了她,看到了现在已经穷困潦倒的明星母亲。女儿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甚至比杨耐梅自己还要疼,于是二话不说接母亲回台湾与自己同住,让杨耐梅总算安享晚年,直到1960年2月27日杨耐梅辞世。
那一天,她走得悄无声息,完全不像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爱出风头的杨耐梅。这恐怕是每个将死之人都会经历的落寞。永远脱离了过去,脱离了自己的生命和整个生活。
她死后,人群中的一些人落井下石地说她是咎由自取,对谣传她昔日的奢靡生活乐此不疲,就像那些在电影院里别有用心的看客一样,看她的笑话。但是,在更多人的心中,她还是作为一个最最与众不同的明星留了下来。于是,待到后人再提起她的名字时,“杨耐梅”果真成了一个举世公认的“奇女子”了。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她才真正实现了年轻时的梦想,也不知,要是她还活着,是不是还会高兴地笑出声儿来?
她就像一个玩得过火的孩子,不知深浅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横冲直撞。起初是凭着对梦想生活的执著追求,尔后,当梦想成真的时候,她便没有了追求,自顾自地享受起来——她很聪明,却没什么智慧,懵懵懂懂地活了几十年才明白了“适可而止”的道理,正如她自己所说:“余衷想前事,如春梦一场,甚思同业后辈,以余为借鉴,得意时切要留做后步,为老年时作计算。”——然而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