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也是世界“断肢再植之父”是陈中伟院士
但是磨难并不因此而减少。比如在入党的问题上就是如此。他曾经在16年时间里写了多次入党申请。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陈中伟总要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受到牵连。但他没有动摇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仰,没有动摇向党组织靠拢的决心。1959年,由于他和他负责的骨科工作出色,被评为上海市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他写了入党申请书,没有被批准;1963年,他又递交了一份申请书,又说还要考察考察;眼看随着世界首例断肢再植成功以及周总理的光荣接见,想来这回入党的问题该差不多了,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不但入党无望,还要成为“反动学术权威”、人民的“罪人”,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这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先是动物实验不让做了。1965年周总理批示卫生部,给上海第六人民医院建立了一个断肢再植研究室。多少个日日夜夜陈中伟和他的助手们在这里把狗腿截下来,再想尽办法接上去。现在造反派说:“看病人重要,还是看狗重要?”
不但实验不让做了,陈中伟看病也受到限制了。
造反派在医院里实行所谓一条龙服务,就是医、护、工一条龙,说是大家一律平等。就是说,骨科主任陈中伟也得去打扫厕所,而一个工务员也可以上手术台开刀。
工务员开刀怎么开呢?那就是要你反动权威和工务员一起上手术台,工务员不会开刀,锯锯骨头总是可以的,实际上刀还是你反动学术权威来开。但如果开了刀出事情的话,你反动学术权威负责,你是残害我们工人农民;开得好,说明工务员也可以开嘛,开刀有什么了不起?像量体温、打针,本来这是护士的事情,现在医生护士大家轮着干。当然像X光读片制度那就没有必要保持了。实质是因为护、工不会读,如果要坚持读片的话,岂不是又要大长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威风?
随着运动的一步步“升级”,火药味也越来越浓了。
有人向工宣队揭发,说陈中伟在给王存柏接断手前曾经给一个医生打过电话,说某某啊,我们给这个工人手接上去,将来可以写论文。这话照现在看来,没有一点问题。可在那个时代就不得了。你在抢救病人的时候先想到写文章,而不是为工农服务,这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么?工宣队就郑重其事地开过陈中伟的调查会:
“你为什么去接断手?”
“你怎么想到去接断手的?”
陈中伟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到厂里去劳动了,知道工人的手很重要,和工人师傅也有了思想感情。而且那个老工人把断手拿来的时候,就提出你们是不是可以把手接上去,我说试试看,尽量努力吧。
工宣队说:“你说没说过写文章?”
陈中伟说: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成还是不成都不知道,写什么文章啊?当时也不知道这是轰动世界的第一例啊,半年以后报道出来才知道的。就是冲着工人,我们下过工厂参加过劳动,他手断下来了,我们应该想尽办法给他接接看,是否接得上,谁知道?怎会先想到写文章?根本没有这回事嘛。
但在那个是非颠倒、怀疑一切的年代,陈中伟纵然长有一百张口,也辩不回一个清白,而等着他的是没完没了的批斗。
不过所幸都还是小范围的,还没有被抓到人民广场去大批斗。造反派是要把他揪到人民广场去的,就是卫生部长来的时候,那时叫“城市老爷卫生部”。“城市老爷卫生部”的部长钱信忠被拉到上海来斗,要陈中伟这些反动学术权威去陪斗。但医院的一个工务员和陈中伟关系不错,他把他藏起来了,藏到放射科洗X光片的暗室里去。陈中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叫进去就进去了。工务员说:陈医生,你千万不要出来,造反派到处找你,躲里头去吧。结果躲过了这场批斗。
那年月可笑的事情很多。无论多么革命的年代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于是“反动学术权威”有时候就被叫到外地去开刀。出门的时候,人家就给他一个红袖章一别。因为如果没有那个红袖章别起来,你休想出门一步。
陈中伟终于还是被隔离审查了。直到60年代后期,在周总理的过问关怀下才回到了医院。但造反派仍然剥夺了他手中的手术刀,而代之以扫帚柄,要他成天扫厕所、倒痰盂。
陈中伟在扫厕所的时候,有病人家属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谁谁。新病人来了,老病人就启发他“你开刀就要找这个陈医生”。有一次,一位老太婆来找陈中伟:“陈医生,你不要扫地。地我来扫,求求你去给我儿子开刀吧。”陈中伟为难地对她说:“不行啊,我现在的岗位是清洁工作,洗马桶、扫地。”她说我求求你了,我跪下来求求你了。陈中伟赶紧说,你千万不要跪,给工宣队看到了不得了啊。老太太就找工宣队去讲。工宣队说,这开刀么,学学都会啊,这跟我们做机床一样,不会么学学就会了,也不是生出来就会的。老太太说,你不要把我的儿子当牺牲品啊,等你们学会开刀,我儿子早死了。碰到这种时候,陈中伟只好说,这样吧,我跟这个师傅一起给你儿子做手术吧。实际上,一个工人怎么上得了手术台?装装样子罢了。但不这样,陈中伟又怎能上手术台?
1976年1月9日,周恩来总理不幸逝世。噩耗传出,山河变色,举国同悲。
在文革岁月中,陈中伟本来是尽可能夹紧尾巴做人,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得到总理逝世的消息,想起自己4次见到总理的情形,想起总理对自己的厚爱和殷殷嘱咐,不由得悲从中来,当众痛哭失声。结果被造反派报告上去,徐景贤听后说,不行,此人对“宰相”感情太深,得让他改造改造。于是就被罚到奉贤县星火农场养猪。
陈中伟属于老舍先生所描写的那种“即使到了地狱,也要做个好鬼”的知识分子。在发配养猪的日子里,他给病猪开刀,给抽搐的牛治病,从一个举世闻名的骨科医生成了当地有名的猪牛医生。
“改造”的日子,当然是十分艰苦的。苦脏劳累且不说,人吃的伙食还没有猪食好,馋急了就偷偷地从猪罐头里挑几只比较好的吃吃。原来所谓猪罐头,就是上海食品部门送来喂猪的过期的、或者胖顶的、有毛病的罐头,人不能吃了,给猪吃。肉糜呀,竹笋啊,番茄酱啊都有,比陈中伟他们吃的伙食好多了。管他过不过期胖顶不胖顶,选好一点的来尝尝。那才真是与猪同吃同住同劳动了。猪生毛病他就给猪看毛病,母猪难产也得接难产,且将人医变作了兽医。有一次母猪生出猪仔得了抽筋病,研究了一番原来是钠跟水的滞留引起的抽筋,没想到猪也会有这个毛病,也算是让骨科医生长了一回见识。
养猪养到年底,饲养班还有个杀猪的任务,杀了猪好给大家过年。陈中伟他们饲养班杀猪,是和乳肉管理所的人在一起的,管理所的人经营杀猪,杀出了经验,有时候苦中作乐也开开玩笑。有一次他们说:“陈医生,你1米82的块头,又是外科医生,应该你来杀。”
陈中伟一听,就说:“我的妈呀,我‘杀’人倒是‘杀’了很多了,杀猪倒真是没有杀过。”他们说没事没事,就热心地来教他:先把猪翻倒在长凳上面,把猪嘴一扳,刀从胸骨那个地方刺进去,一直刺到心脏,把主动脉切掉一点,刀子一拔,血就出来了,总算是把猪杀下来了。然后是咬着臭猪脚吹气,吹好气,刮好毛,难题来了:要把猪两个腿用两个铁钩子钩住,挂到一个木架子上开膛剖肚,然后用斧子当中两瓣劈开。
问题就出在要把100多公斤重的猪拎起来,挂到架子上。陈中伟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摒住气,咬紧牙关一拎,只听背上“呲”的一下,便觉得腿一麻,摔倒了。原来人家用的是巧劲,他用的是蛮力,这下坏了。他们说,你不行不行,你去休息吧。可是越休息越痛,陈中伟就知道不妙,一定是椎间盘突出了。农场一看,问题严重,说来也巧,医院里正有病人等他回去开刀,于是就派了辆车子送他回医院。可是陈中伟那时已经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下去,只好半个屁股搭在汽车座位上送到医院。陈中伟做事情总是非常非常卖力,自己伤成这个样子,忍着剧痛还给人家开刀。那是一个臀部的肿瘤,开了老半天,把病人半个屁股开掉,他自己就倒在医院再也起不来了。
医院一看,情况还挺严重,就请了一些医生来会诊。 因祸得“宝”请来会诊的几个医生,有医学院的叶衍庆、军医大学的屠开元、华山医院的李洪儒3个专家,都是陈中伟的老师辈的。会诊的结果是:急性椎间盘突出。先牵引牵引,不行的话,没有其他办法,那么只好开刀。
陈中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做了牵引,也不见好转,只好准备开刀。可是有一天,病房里突然来了卢湾区医院的两个推拿科、伤科医生来看望他。
陈中伟并不认识他们,心里觉得很奇怪。那两个医生自我介绍,一个叫吴云庭,一个叫蒋公候,他们会推拿,而且是祖传的。陈中伟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生病了?还要来看我。他们说,我们是听病人讲的。病人讲,六院陈医生自己生骨科毛病,椎间盘突出倒下了,困在其自家医院里厢,我们有毛病只好到你们伤科来看了。
吴、蒋两位说:阿拉祖传的手法,还是有点道理的,也治好了好多好多椎间盘病人,因此跑来想给你试试看。
说实在话,陈中伟开始是并不太相信中医的,就问他们两位:你们有多少把握呢?我是椎间盘突出,我的老师们都说只有开刀了。
他们说,不要开刀,不要开刀。陈中伟说,不开刀,你有多少把握呢?“百分之八九十把握。”这蛮好了,陈中伟说,我们开刀还没有这么高的治愈率。“我们有把握的。”那两位再一次恳切地说。“那么要多少时间可以见分晓?”他们说:我们一星期就会有感觉了,整个疗程大概三四个星期。陈中伟想,这个倒不错,我们开刀还没有这么好的效果嘞。于是就说:“那么就请两位给我试试吧。”蒋、吴两人就一个星期来3次,轮流地来,结果一个星期过去,症状就已经减轻了;两个星期以后,差不多已经好了一大半了,这中间包括牵引和手法推拿。同时还用中药的洗方,把中药烧一烧,浴缸里放半缸水,把药泡进去,人坐在里头,腰部和腿都泡在药水里。就用这三个方法,感觉不错,再弄上两星期,前后差不多一个月,基本上恢复了,可以起来了。
这件事对陈中伟感触很深,触动很大。祖传的中医不但治好了他的伤病,而且改变了他对中医的看法。
后来,陈中伟在写《创伤骨科与断肢再植》这部专著的时候,就专门用了一章(该书第15章“软骨损伤椎间盘椎核突出症”)介绍了他们的方法,而且署的是吴云庭和蒋公候两位医生的名字。陈中伟帮他们一起把手法总结出来,他们做,陈中伟给他们拍照片,然后请美工画出来,成为中西医结合治疗椎间盘突出症的成功范例,这是其他书里没有的。陈中伟庆幸自己是因祸得“宝”,学到了中医里的瑰宝,而且是亲身体验的。怎么样推拿,加上药浴,牵引,怎么样慢慢好起来,下次跟病人讲起来就有切身体会了,同时也加深了自己对中西医结合的认识。而且通过总结,吴、蒋两位中医师也提高了理论水平,祖传的手法为什么管用呢?有道理的,不是乱做的。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总结,将来也许慢慢失传掉了。一般的人在做的时候,不会想到去写成书。
这就是因悼念总理被罚养猪,因为杀猪而引出祸福相依的生活悲喜剧。
问候尹惠珠医生。上次在南美游轮上巧遇老友夫人, 已经8年多了. 希望尹医生愉快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