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位敢挑战体制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当属孟子
孟子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第一块碑石和路标。
这块碑石和路标上写着:为民请命,仗义执言;自经界始,尚志为事;对权势者投以轻蔑的一瞥;能言利齿,所向披靡。
孟子以语言为干戚,向王侯卿贵们发起了逼近底线的冲击。
孟子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不杀人就干不成事的时代,是一个抢地、抢人、抢钱的时代。
孟子生前,战国几次著名的重大战役已经发生。所以,《孟子》书中,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以下字句,就一点也不奇怪:“今天夫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孟子-梁惠王上》)。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
后来,孟子终于强忍不住地脱口骂出:“不仁哉,梁惠王也!”——这梁惠王真不是个东西呀!——为什么呢?因为他“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孟子 尽心下》)——为了弄块地皮,不但牺牲无辜的百姓,连自己的骨肉,也豁出去不顾了!
据梁涛先生《孟子行年考》考证,下面这件事,发生在孟子生平第一次出山,初试锋刃。那年,孟子40岁。
孟子的祖国邹国,和相邻的鲁国,发生边境纠纷。邹国在纠纷中死30多个公务人员。邹国的老百姓,抱臂冷眼,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或是什么父母官,被外人活活打死,就是一动不动,坐山观虎斗。
邹穆公一边向孟子吐苦水,一边讨教,该拿这些可恶的无动于衷、见义不勇为的刁民怎么办?把他们全杀了吧,人数实在太多,杀也不容易杀完;不杀吧,那以后人人都这么效仿,那还了得?“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
孟子怎么回答的?——报应!“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孟子 梁惠王下》)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饿死、冻死路边,有口气的流浪各地乞讨为生,你们却富得流油,钱多得没处花;那些公务人员,有谁想到过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你们当过回事吗?曾先生说过,当心!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现在,可不是老百姓来“还”来了,你还想怪他们?
——这真是三千年人世间第一等痛快语!
孟子对曾抱以很大幻想的齐宣王,有过一段苦口婆心的长篇游说,其中有“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孟子 梁惠王上》)。
老百姓没有稳定的收入,心里就不踏实;心里不踏实,就很可能铤而走险;等老百姓犯了事,你们动用国家机器来处罚,这就是罔民。罔,朱熹《孟子集注》解释为:犹罗网,欺其不见而取之也。——也就是老百姓在走投无路中犯事,然后,又在不明就里中给收拾了。
有人看到孟子对梁惠王说,何必曰利,就以为孟子只讲大道理,不讲钱。其实,孟子不但讲利,而且讲起来头头是道,一套一套的,深谙“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尽心下》)的道理。
孟子的意思,是让那些最高官僚们,成天少惦记着些银两,多想点怎么能给老百姓办点人事。至于对平头百姓,孟子倒是时常不忘,他们口袋里,是否还剩了一块两毛五。
自经界始,这是孟子劝滕文公搞“井田制”用的词,那事后来没搞成,于是我把它搬到这来,以此说明孟子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概念的初始建设。
知识分子一词,有广义、狭义之分。这里说的是狭义,也就是爱德华-W-萨义德所界定的,或者说他所期许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在中国,是比大熊猫更为珍罕的生物。
秦汉以后,两千年中华文明史,我们能见到的,是一种所谓士子或士大夫的东西,这种原本是体制内的产存物。但当早先所谓的士,从体制框架的子宫内壁上脱落,孤悬在外,中国最古老知识分子的萌芽,也就开始了。
这种萌芽,极其缓慢,极富中国特色。孟子以前(现今依然),最大特色,就是要重新挤回到体制子宫中去。孔子是其突出代表,老庄们则做了旁观者,并最终选择了放弃。只有孟子,性格锐利、强悍,在现实生活面前,无奈地且战且退,一步步后撤的同时,爆发出中国知识分子第一声尖厉、刺耳的呐喊,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领地竖立了原始的木栅栏。
作者:黄坚
来源:《思想门——先秦诸子解读》 2007年8月 中国长安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