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翻译成中文发表的但丁神曲节选由钱稻孙翻译
2006年,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终于将我国著名翻译家、北京大学德语系田德望教授(1908-2000)从意大利文直接翻译的世界文学名著但丁《神曲》的第三卷《天国》奉献给读者。田老以耄耋之年翻译但丁《神曲》,历时十八载,受到世人的瞩目和来自诗人的故乡意大利政府的关注。1999年,意大利总统授予他“一级骑士勋章”。
田德望教授的精美译文和荟萃众家之长的详赡的注释尤为读者和论者所称道。2005年,田教授的中译《神曲》三卷本获得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
众所周知,但丁(1265-1321年)的《神曲》是同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剧、歌德《浮士德》、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相媲美的世界名著,是屹立在欧洲文明地表上的一座巍峨雄伟的高峰,几百年来吸引着世界各国无数的文学攀登者。
在20世纪,中国的一代代学人也尝试着向这座高峰挺进,在征服人文峰巅的旅程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这里我们不妨梳理一下但丁《神曲》早期流传中国的史实,以记录下这些中国先行者的足迹。
田老在《神曲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1月)的《译本序—但丁和他的神曲》的结尾提及《神曲》最初在中国流传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掌故。他说,他的友人山西大学常风教授曾告诉他,我国最早提到但丁和《神曲》的是钱单士厘所著、一九一零年出版的《归潜记》(此书后与作者的另一部著作《癸卯旅行记》合为一册,一九八一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重版,收入《走向世界丛书》)。
钱单士厘是我国最早尝试将《神曲》译成中文的翻译家钱稻孙先生的母亲。一九零八至一九零九年,她随出任清廷驻意大利公使的丈夫钱恂旅居罗马,因而有机会接触异邦的文化和艺术。幼年的钱稻孙当时随父母侨居罗马期间即诵读《神曲》原文。
据笔者的考察,在钱单士厘之前,在晚清还有人在著作里提及意大利文豪但丁。
如梁启超早在1902年就提到但丁,并把但丁的形象写进文学作品里。当时,梁启超对意大利建国统一的历史十分感兴趣,他根据自撰的《意大利建国三杰传》改编的传奇《新罗马》,1902年刊载于《新民丛报》(第十至十三、十五、二十、五十六号)。在其中楔子一出就出现了但丁形象:但丁的灵魂上场,他要携其忘年之交英国的莎士比亚和法国的福楼拜前往东方病国支那游历,观看在上海爱国戏园上演的一个叫饮冰室主人的青年写作的《新罗马传奇》。梁启超还借但丁之口念了四句诗总括了该剧大意。
曾留学日本的王国维在其著名的论文《红楼梦评论》(1914年载于《教育世界》)中也已提及但丁的《神曲》。他说:“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王国维将《神曲》同《红楼梦》并举,其着眼点是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精神恋爱在其创作《神曲》中所施加的重要影响。
除梁启超、王国维外,当时已注意到但丁的还有马君武。他在诗作《祝高剑公与何亚希之结婚》(1907年1月发表于《复报》)中亦化用了但丁因贝雅特丽齐而创作《神曲》的典故:“罗马诗豪说但丁,世间童孺皆知名。自言一卷欢神曲,吾妇烟时披里纯(案:后五字为英文‘inspiration’一词之音译)。”此诗今收《马君武集》,改题作《贺高剑公新婚》。以上是对常风教授的考证所作的一些补充。
另外关于钱稻孙所译的《神曲一脔》,田德望教授在《译本序》里介绍说:“钱稻孙先生幼年随父母侨居罗马,当时即读《神曲》原文,归国后,陆续将一、二、三曲译为骚体,于1921年但丁逝世六百周年之际,用《神曲一脔》的标题,发表在《小说月报》上,1924年出单行本,为《小说月报丛刊》之一,译文典雅可诵,注释较详,可惜后来搁置未续。”这里的叙述与事实稍有出入。田老说钱稻孙仅用骚体译出前三曲,“可惜后来搁置未续。”
实际上,继《神曲一脔》之后,钱稻孙又译出两曲,连同前三曲,合在一起,1929年刊载于上海《学衡》杂志第七十二期。不过此时已将大量的注释删除,仅保留骚体译文,间或作一二注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稻孙还曾尝试用《神曲》的本事创作杂剧《但丁梦》,可惜在《学衡》杂志上仅发表了第一出《魂游》,载该刊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三月)。钱氏是否将此剧写完,尚有待进一步考证。另据《学衡》第七十二期《编者识》提供的材料,钱稻孙“又曾译但丁《新生篇》Vita Nova 之一部(为民国十五年秋徐志摩与陆小曼女士在北京结婚之贺章),惜其稿已遗失。”
这点我们可在《吴宓日记》中得到印证。在徐、陆二人结婚之日(1926年10月3日,星期日),吴宓在日记里记载:“下午二时半,至北海公园门口,立待久之,Winter乃与楼君至。遂同入,至董事会,祝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之礼。梁任公主婚,致训辞。晤相识人士极多。又得读钱稻孙所译但丁《新生》二曲Dante’s ‘Vita Nova’以为贺礼者。” 证实了《学衡》编者的说法,实际上《学衡》就是吴宓本人主编的。
吴宓也是十分推崇但丁的。《学衡》第四十一期就曾刊有他译的美国但丁学家葛兰坚(C.H.GRANDGENT)所作的《神曲》英译本导言——《但丁神曲通论》。因此吴宓和他主编的《学衡》能注意到钱稻孙的但丁译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顺便说一下,田老在其译品的注释中亦间或援引葛氏的观点,如第三章第七条注释。
《学衡》对但丁译介的重视还表现在有关插图的刊发上。在第三十九、四十一、七十二、七十三等期均刊有多幅关于但丁的插图,分别出自乔陀(GIOTTO,1276-1377)、谢飞(SHEFFER,1795-1858)、德拉夸(DELACROIX,1798-1863)及英国画家罗色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28-1882)(以上均采用《学衡》杂志中的译名)之手。
在我国现代作家中,也不乏热爱但丁的人在,著名作家老舍就是其中的一位。在1930年代初,老舍翻译了R. M. Church的《但丁》,1931年12月10日至1932年3月10日发表在《齐大月刊》第二卷第三至第六期连载。老舍还在齐鲁大学开设《世界文艺名著》课时曾详细选讲过但丁的《神曲》。后来,老舍这样回忆:“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我把我所能找到的几种英译本,韵文的与散文的,都读了一过儿,并且搜集了许多但丁的论著。有一个不短的时期,我成了但丁迷,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谓伟大的文艺。” 1942年4月27日,老舍还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发表了《神曲》一文。
又据北京大学英语系已故教授、女诗人赵萝蕤先生的回忆,她在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期间(1932至1935年),更随外国教授研读了但丁《神曲》。她说:“还跟吴可读老师读了英意对照的但丁《神曲》,唯一的同班生是田德望学长。与他同窗是在清华三年中的最大收获之一。”(《我的读书生涯》,第二页)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研究所的田德望来到诗人但丁的故乡佛罗伦萨大学,两年后他以《神曲》研究获得博士学位,后转赴哥廷根大学从事德国文学的研究。
《神曲》在中国成为大学课堂里的研读对象,时已是三十年代。虽然是名副其实的曲高和寡,但毕竟播种孕育了二十世纪一部宝贵的译品。田德望教授晚年的《神曲》译品圆了他青壮年时期的但丁梦想。
作者:吴晓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