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介绍西方美学思想的中国人是清末的颜永京

最早介绍西方美学思想的中国人是颜永京和他的“艳丽之学”。

王国维1904年至1907年间所写的《叔本华之哲学及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等文,对西文美学思想作了富有创造性的可贵传播,这已成为人们所熟知的史实。但在王国维之前,我们还发现有一个名叫颜永京的中国人,他早在19世纪80年代,就曾对西方美学思想作过颇有特色的、值得美学史界关注的译介。而这一点,似乎尚未见有人提及。

颜永京(1838-1898),原籍山东,生于上海。1854年赴美留学,1861年大学毕业,次年回国。

回国后,他从事过翻译和传教工作。1878年起他担任上海教会学校圣约翰书院院长8年,并兼授心理学等课程。

在教学过程中,他曾先后翻译出版过《心灵学》、《知识五门》、《肄业要览》等书。其中《心灵学》一书出版于1889(益智书会校订),是我国第一部汉译的西方心理学著作,在中国近代心理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该书原为美国牧师、心理学家约瑟-海文(JosephHaven)所著。全书分“绪言”和“论智能”、“论感受性”、“论意志”三大篇,而译作只出版了上半部,即关于“绪言”和“论智能”篇,可见其并非完璧。

鲜为人知的是,《心灵学》也包涵了中国人最早译介西方美学的内容。在论述“直觉能力”(颜永京译为“理才”)的部分,该书有专章译述西方美学中有关美的观念和审美认知的见解,并译美学为“艳丽之学”,审美能力为“识知艳丽才”。

此专章分为两节,约7000余字,总题为“论艳丽之意绪及识知物之艳丽”(即论美的观念与审美)在第一节“艳丽之意绪”里,译作一开头即写道:“讲求艳丽者,是艳丽之学,较他格致学,尚为新出,而讲求者尚希。”接着,它对“美”即其所译作为“艳丽”的特质、属性等问题加以了简单明了的阐述。

文云:“艳丽之为何?一言难罄。若取诸物而谓是艳丽则不难,惟阐其艳丽之为何,难矣。艳丽之物愈多而各异,则愈难阐明。因物多且异,而皆称艳丽者,则必有一公同佳处,而欲指明—公司佳处为何,岂非难哉!”然作者并未知难而退,而是在先介绍西方各种代表性意见然后加以辨析的基础上,明确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他介绍并批评了认为艳丽“非具于物,乃具于我”,“非具于外而具于情”的两种代表性观点(一是所谓艳丽即“快乐之情”说;一是所谓“我衷内之情,直照外物,而外物有所反照,即是艳丽”之说),进而阐明了美在本质上是“具于物”即客观存在的思想。他认为前一说是“失中”而欠妥的。人看见某物而发快乐之情,显然是被“某物之某佳处所激,但谓被激之情即是艳丽,而某佳处反非,则似舛错,且我寻常决不如此颠倒其说”。至于后一说,他则认为“也有所不到处”。因为“有若许物,无论我衷情如何直照,终不能显出其艳丽,再有若许物,无须我衷情直照,而自然显出其浩繁之艳丽”。对此,作者以孩童初观大海而叹美作为例证,颇有说服力。

论证艳丽在本质上是“具于物而非具于我”之后,作者又强调指出,“见物之心灵与被见之物,却有匹配”。也就是说,“艳丽实具于物,至识认艳丽及赏鉴艳丽,则具于我,或在物与我有连属所致,或我与物有依靠所致”。因此,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对同样事物的美丑判断,便可能出现差别甚至相反的情形。但这种矛盾却并不能说明“艳丽无一定”。因为“天然事物及雅艺中固有某景致、某物,凡人见之皆称艳丽而发怡情,非但同时人如此,即异时人亦如此”。

在讲到美的本质问题时,译著还介绍了一种颇有力度的反对观点,即认为“艳丽非具于物,或具于我,乃亦二者相感所致”,就好比“钢条击一火石,必有火星迸出,其火星不可谓钢条所具,亦不可谓火石所具,乃是二物相击所致”。这很容易使人想到朱光潜先生那“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美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的著名论断。指望作者能对这种观点作出有力的反驳,当然是不现实的。

既认定艳丽或美的本质“具于物”,那么凡物应具备什么样的特点,才堪称美呢?作者接着介绍了美在“新奇”、美在“有用”、美在“多样性状的统一”、美在“秩序及均匀”等四种流行观念,并一一指出其偏颇之处,然后再简明地阐析“新奇”、“有用”等与美的真实关系,颇有理致。如关于“新奇”,作者就指出,有些事物本身很美,但并不让人感到新奇,而有些事物让人感到新奇,却又并不美。“或有物,本是艳丽,若亦新奇,则其艳丽更为焕明。乃常寓于目,则其本有之艳丽,渐不显著。譬如一人欲得趣于山景,不应常居于山中;欲得趣于瀑布,不应终年窥望。至物本非艳丽,则其新奇亦属徒然。别有一说,儒佛劳云,或有物因新奇而我视之不喜,迨见惯始不厌弃,凡一人看他族人,始则不喜,既则不厌弃,是可为证”。这种分析,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可谓不透彻。

尽管四种流行观念都认定事物之美“具于物”,但作者以为,其所谓具于物,不过是视物为“块质”之物,因而仍然不当。他采用德国哲学家谢林(译为歙灵)等人的观点认为,世上一切事物均由“灵”和“质”二者组成。“艳丽固具于物,然不可视物为块质之物,当视为灵质之物。物之艳丽,是物之灵气在块质透显”,进而“感触我目以达于我灵”。不仅如此,他还最终将物之“灵气”也即物内“所蕴之深意”归结为上帝的意旨,从而表明了一个基督徒归根结底的宗教美学立场。

在“识知物之艳丽”一节,海文则重点探讨了“识知艳丽才”即审美能力问题。他对审美过程、审美能力与情感、认知等的关系的各家观点作了简略介绍,继而阐明审美在本质上不过是“思索之一用”,审美能力必须“赖磨炼以精”的见解,实际上等于昭示了美学的价值及研习美学的意义。

对美和审美问题作如此详细的论述,在此前的一般心理学论著中也是很突出的。它反映了海文对美学的特殊兴趣和丰富知识。而译者颜永京也正好有此兴味,遂不厌其烦地将其详细译出。这就成全了西方美学在华传播时间上的某种意义的提前。而颜永京,也因此成为了最早介绍西方美学思想的中国人。

《心灵学》一书对西方美学的上述介绍,曾引起清末一些好学深思之士的关注。如孙宝瑄在其著名的《忘山庐日记》中就这样写下他的读后感:“述艳丽章,谓物之艳丽,是物之灵气在块质透显。语为我国人所未经道。予谓即刚健、笃实、辉光之意。”

同时,书中将“美学”译为“艳丽之学”,在学界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益智书会负责审定和统一外来名词的美国传教士狄考文,1902年编就《中英对照术语辞典》(technicalterms,1904年正式出版)时,即采用了以“艳丽之学”来对译Aesthetics的译法。

1908年,颜永京之子颜惠庆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影响久远的《英华大词典》,在译Aesthetics为“美学”、“美术”的同时,也仍保留着“艳丽学”这一美学对译词。由此可见一斑。虽然以“艳丽之学”或“艳丽学”来译“美学”并不准确,有将“美学”意义狭隘化之弊,但它的确代表了西方美学在华传播的最初阶段,实在不乏其特有的历史价值。

作者:黄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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