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次爱情社会大讨论发生于20世纪20年代

爱情是一个与人类社会相始终的永恒话题,用汗牛充栋来描述对爱情众声喧哗的言说当不为过。关于爱情的说法很多,方式各异,但以个人参与讨论、以报纸连续刊载的方式呈现于公众舆论面前,首推20世纪20年代初由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张竞生揭橥(读音“猪”)的“爱情定则”讨论,它堪称现代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爱情大讨论。

1923年1月16日,张竞生在《晨报》上无意中阅读到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谭仲逵丧妻得妻,沈厚培有妇无妇》,这则重大的社会新闻由编者特别加了按语:“北大教授谭仲逵于去夏丧妻之后,其妻妹陈某女士,因粤中事变,所入学校,陷于停顿,不得已来京转学。陈在粤时,与广州公立法政学生沈厚培相爱,缔结婚约。陈到京后,即寄居于谭宅相处日久,谭竟时有不当之处,陈屡欲迁居,均因强留不果。其后陈获重病,谭服侍异常勤。日久,遂达得与陈结婚之目的。沈得此消息后,乃来京访陈。相见之后,陈即恸哭。昨日沈致函本社,述其经过,嘱代为发表。本社以其于社会道德颇有关系,特为披露于后。”其后就是沈厚培致书《晨报》的全文,备述沈陈情变的详细经过,并诿过于谭熙鸿(仲逵)横刀夺爱,谴责谭熙鸿道德沦丧,有辱斯文,请求舆论界主持公道。

读到这个消息,张竞生深感意外。这件事太具震撼力,对爱情素有研究的他对此格外关注。

谭熙鸿是张竞生的故交。辛亥首义成功时,张竞生是南方议和团的秘书,谭熙鸿是南京临时总统府的秘书,都是追随孙中山的同僚,民国政府派遣首批稽勋留学生,张竞生和谭熙鸿是留法的同学,学成归来后,他们又是同时执教北京大学的同事。因此,张竞生对谭熙鸿的家事颇为了解。在法国留学时,他们曾经住在一起,但因为彼此的性格、志向、行为方式迥然有异,虽和睦相处,却也从未成为知心朋友。后来,谭熙鸿与陈璧君的妹妹陈纬君在法国结婚,谭熙鸿遂与汪精卫成了连襟。张竞生有时到汪精卫家里闲聊,偶尔也能互相见到。及至到了北大成为同事,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1922年3月12日,谭熙鸿夫人陈纬君因产后咳嗽不止,进入法国医院调养,不幸在医院中又染上猩红热症,数症并发,遂于3月18日晚在医院去世,时年26岁。谭熙鸿与陈纬君结婚6年,伉俪情深,陈纬君遗下两岁的儿子伯鲁和襁褓中的女婴小纬。谭熙鸿经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

6月24日,张竞生与蔡元培、李大钊、李石曾、李四光、沈士远、肖友梅、王世杰、丁燮林、李圣章联名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表了《谭陈纬君夫人行状》,简介生平,称颂美德,寄托哀思。

一个女子的去世,获得这么多大师级人物的哀挽,虽为士林风气,究属不可多得。逝者长已矣,生者却还得把日子继续过下去。谭熙鸿既任校务,又兼教职,回到家里还要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转眼到了秋天,在广州执信学校就读的谭熙鸿的妻妹陈淑君,因发生陈炯明叛乱,广东政局不稳,无法继续在广州求学,就辗转北上。
有一天,张竞生在学校里遇到谭熙鸿。见谭熙鸿虽然精神尚可,但脸色仍旧苍白。张竞生关切地问及近况,谭熙鸿却告诉张竞生,他已与陈淑君订婚,不久就将结婚。

张竞生略感意外,但随即恭喜谭熙鸿喜得新妇。沉吟了一小会儿,张竞生郑重地劝告谭熙鸿暂缓一两年再结婚为好,这样可以使他的身体恢复得更结实些。况且,谭熙鸿说陈淑君也有病在身,就更需从长计议了。张竞生是一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他还极力向谭熙鸿游说延迟结婚的妙处:在已订婚未结婚时,男女间另有一种“不敢放肆”的情趣,他们互相展示各自的优点,尽可能把缺点藏起来,而这种情感的忽阴忽晴、捉摸不定则进一步强化了爱情的神秘性,并放射出生命的奇异光芒,这种景象不是婚后所能领略得到的。张竞生说得天花乱坠,谭熙鸿却报以无奈的一笑。谭熙鸿说,因为前妻遗下两个小孩,加上家里有许多事无人料理,他已焦头烂额,所以不得不快点结婚,否则家将不家矣!

此后又是多时不见。张竞生没想到竟然是在《晨报》上得到谭熙鸿结婚的消息,而且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因此,他格外留意着《晨报》的新闻。果然不出所料,就在沈厚培投书的第二天,陈淑君便以《谭仲逵与陈淑君结婚之经过》为题投书《晨报》,声明沈厚培所述与事实不符,公开为自己辩白:“窃以婚姻一事,纯属自由,何能勉强。今淑与沈君既无婚约之预定,与仲逵结婚,又纯出双方之志愿,而沈君竟以要求不遂,捏造事实,并伪作书信,希图破坏他人名誉,此种行为,淑所不取。且贵报竟据一面之词,不详究事实,为之披露,并加按语,似非忠厚谨慎之道。淑今切实声明,淑与仲逵结婚,纯本乎个人自由,双方志愿,第三者实无置喙之余地。”

两则启事,针锋相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得张竞生满头雾水,一时不明所以。沈厚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除了在《晨报》上将陈淑君所致的谭陈经过的事实的函件披露之外,还把载有陈淑君在谭某家致沈函中提起婚姻一节印成传单,广为分发,以此来进一步破坏谭陈的名誉,并表明陈曾经是多么爱他的情形。

谭熙鸿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陈淑君是汪精卫的小姨子,两家都是社会名流,事情又刚好发生在北大。当此之时,新旧思潮冲突最尖锐最激烈,而斗争的焦点又集中在家庭婚姻问题。在人们的观念中,一切的社会问题,皆发源于家庭;而所有的家庭问题,皆由婚姻事件而产生。因此,谭陈沈三角关系消息一出,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各种批评铺天盖地而来。

张竞生是一个研究者,也是一个有心人。他发现,事件的发展颇有些蹊跷,沈厚培既是一个当事人,行事却很有章法,找报馆、登报纸、发传单,步步为营,推波助澜,一切似乎都成竹在胸。倘没有高人指点,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断难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张竞生怀疑沈厚培背后有推手。于是,他找到了《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孙伏园承认是陈璧君介绍沈厚培来找他帮忙的。

原来如此,陈璧君是这场闹剧的导演,虽始料不及,却也在情理之中。谭熙鸿与汪精卫作为连襟,一直十分相敬,但与陈璧君关系不睦却由来已久。陈璧君是富家之女,谭熙鸿是平民子弟,两人在生活和思想上都大相径庭。许多革命志士流亡南洋时,多吃住在陈家,老同盟会员、陈母卫月朗照顾备至,临行还送路费。陈是大小姐,自视高人一等,对人极不尊重,对那些志士随意差遣,一不顺心即呵责,把他们当侍从食客看待。谭熙鸿对陈璧君的做法颇不以为然,有时当面提出批评,双方各不相让,屡起冲突,势成水火。陈纬君去世后,陈璧君以为谭陈这门亲戚关系可以就此了断,不料另一妹妹陈淑君北上求学,婚事自主,又阴差阳错地嫁给了谭熙鸿,谭不折不扣地成为陈家双料女婿。这是陈璧君最不能接受的结局,她怒不可遏,遂煽动陈淑君昔日的恋人沈厚培赴京兴师问罪。一时间,谭、陈联姻被冠以“A先生与B女士事件”,经各方媒体炒作,由北京到上海,波及广州,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张竞生实在看不下去,于4月29日在《晨报副刊》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公开为陈淑君辩护,他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试图从理论上说清楚爱情是怎么回事,然后以陈淑君的事件作为论据来进一步论证他的观点。张竞生认为,爱情是一种基于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诸种因素的极繁杂的现象,爱情的定则主要有四项:(一)爱情是有条件的;(二)爱情是可比较的;(三)爱情是可变迁的;(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经过阐述之后,以四定则来衡量和判断陈淑君的爱情选择,张竞生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鲜明地宣称:“主婚既凭自己,解约安待他人!凭一己的自由,要订婚即订婚,要解约即解约。”这在从一而终的礼教观念仍然根深蒂固的现实社会,不啻是一支战斗的号角!

张竞生的爱情四定则理论一经刊出,舆论大哗,颇有振聋发聩惊听回视的效果。《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重大话题,主动出击,一手策划了在《晨报副刊》的系列讨论。从1923年4月至6月,短短两个月内,孙伏园就在该报组织发表了讨论稿件文章24篇,信函11件,其中大部分都反对张竞生的观点。而据舒新城统计,京沪青年之持反对论调者极多,见于文字者已有百余篇。

“五四”时期是狂飙突进的时代,人们猛烈抨击旧式无爱的婚制,热切呼唤恋爱革命的到来。但当婚姻自由真的到来的时候,国人却大都表现出南郭先生的心态。在众多讨论文章中,只有童过西、谭树槐、马复、王克佐等少数几篇文章支持张竞生的意见,其他文章都成为“旧礼教”的代表,而且反对者多数是青年学生,这不能不视为是一种吊诡的现象。

在经过两个多月纷纷扰扰的论战与是否继续讨论的犹豫后,张竞生撰写了《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近两万字长文,分上下篇于6月20日和6月22日在《晨报副刊》发表。他郑重声明:“由我文而惹起了许多无道理的攻击,我对于陈女士和谭君唯有诚恳的道歉。”随后,张竞生就讨论文章向他提出的问题,择要分为四项予以逐一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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