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提出“茶马古道”名称的是云南大学木霁弘等
在中国大西南的崇山峻岭间,蜿蜒着一条完全由人和骡马踩踏而成的古道,它从云南、四川进入西藏,一直延伸到尼泊尔、印度,直抵西亚、西非红海岸。千百年来,成群结队的马帮从这里走过,将茶叶销往藏区,留下了缕缕茶香。
这条古道就是神秘的茶马古道。
1990年,六个年轻人100多天的徒步考察揭开了这条古道神秘的面纱。当时还是云南大学年轻老师的木霁弘现为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云南茶马古道研究会副会长。
2010年,在茶马古道被发现20周年之际,记者采访了六人中的陈保亚,他向我们讲述了发现茶马古道并为其命名的经过。
发现茶马古道
1987年7月,云南大学的年轻教师木霁弘和他的大学同学徐涌涛一起到金沙江边考察方言,在和当地人的聊天中,听其中一个人说他曾赶马到过印度。他们要亲眼看一看这条路。在当地人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塔城一条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这条小道仅有一尺多宽,据说顺着这条古路可以从维西走到德钦,再从德钦进入西藏,然后到达印度。但当时他们不太相信,这条不起眼的小路能通向遥远的印度。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叫塔村的地方,那里的历史遗迹让他们开始重新思考古道的问题。在唐代,吐蕃和南诏的军队曾在塔村进行过几次大的战争,贞元十年(794年)正月至三月,南诏不失时机地突袭了神川铁桥,摧毁了吐蕃在神川的大小堡垒,迫使吐蕃势力退出南诏,守居在神川以北今云南迪庆州中甸、德钦及川滇边界一带。战争结束后,南诏和唐朝军队把铁桥熔化,铸成了一个铁柱以表奇功。木霁弘他们看到这些历史遗迹时,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疑问:这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必然会耗费大量的兵力,那些参战的士兵是怎样到达这里的呢?是不是真有一条神秘的古老通道?
木霁弘想到了传说中的“南方丝绸之路”。
公元前138年,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大月氏,在大夏见到了筇竹及木棉布,经询问得知,西亚有一条商路经身毒(印度)通往云南和四川。张骞被囚十年之后,回到汉朝,向汉武帝禀报了西域诸国的各种情况,并告诉他,汉域版图中的云南及四川同印度、波斯有着商贸往来。张骞推测的这条蜀身毒道(云南、四川通往印度的古道)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一些学者称作“南方丝绸之路”。
但木霁弘和徐涌涛认为,丝绸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大西南同外界商品交易的主体。然而,在西南地区,什么才是这条古道主要的贸易商品呢?木霁弘在采访当地的一个叫松秀清的老人时了解到,中甸现在还流传着茶会的古老习俗。茶会就是一个以茶为媒,男女青年一块唱歌跳舞的聚会。“既然当时是拉茶赶马的,我们能不能叫茶马之道?”木霁弘后来回忆说。
通过对一些史料的研究,他们认定,在历史上的确存在一个专门进行茶叶贩运的贸易通道,而他们所见过的小道正是这条通道的一部分。随后在一本书的序言里,他们第一次提出了“茶马之道”的说法。然而,这种说法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
1990年7月,木霁弘、陈保亚、徐涌涛、王晓松、李林、李旭六个年轻人,拿着从中甸县志办申请来的6000元经费,带着一队马帮,牵着猎狗,从云南中甸北上到西藏昌都,再向东横穿横断山到四川康定,最后回到中甸。他们要印证茶马之道的真实存在,并在沿途进行一些学术考察。
他们这次行程经受了各种意想不到的考验,随时都要面对死亡的危险,深山的洞穴中,陡峭的岩石下,一堆堆白骨,提醒着他们行走此路的艰难。最后,他们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步行两千多公里,翻越几十座4700米以上的大雪山,跨越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数十条激流险滩,对滇、藏、川大三角地带的语言文化作了系统的考察,收集记录了近百万字的资料,拍下了三千多张纪实照片,录下上百盘民间故事和音乐磁带,采集了上千个实物标本。
考察结束后,他们把亚洲大陆上这条庞大的、以茶叶为纽带的古道网络命名为茶马古道,而他们则被人称作“茶马古道六君子”。那么,这条存在了千余年的中国西南贸易通道是怎么形成的呢?
征服了世界屋脊的古道
茶马古道是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主要的线路有两条,一条是从云南的思茅、普洱等地出发,向北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到西藏的邦达、昌都、洛隆、林芝、拉萨,再经由江孜、亚东分别到缅甸、尼泊尔、印度;另一条是从四川的雅安出发,向西经泸定、康定、巴塘、昌都到拉萨,再到尼泊尔、印度。它们的起点都是盛产茶叶的地方,主线的沿途还会延伸出无数支线,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滇藏川大三角区域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其实,很久以前,中国西南大三角地带的人就已经通过山间古道互相来往了。这里的地理情况十分复杂,山道险峻曲折,货物的运输只能靠骡马、牦牛驮和人背的方式,于是,在中国内地和西藏地区之间出现了很多靠人和马的脚力踏出的马帮古道。
在这些马帮古道上运输的物品,除了丝绸、蜀布以外,最重要的物品就是盐。盐作为人们常年生活的必需品,并不是每个村寨都有能力自己开采,很多村落都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获取,因此,以某个盐井或盐的集散地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盐运马帮古道就形成了。
大约在唐代,茶传入藏族地区。据《藏汉史集》记载,松赞干布之曾孙都松芒波杰说,“在我患病期间不思饮食,只有饮用小鸟衔来的这根树枝泡的水比较奇妙。它能养身,是一种治病良药。”
从中可以看出,茶在传入藏族地区后,最初是被当作保健药物使用的。
到了唐末,茶逐渐成为藏族每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与藏族人的饮食结构有关。藏族人在高寒、缺氧的气候下,为了御寒,日常所吃的多为牛羊肉、糌粑、奶制品等油脂重、不易消化且缺少维生素的食物,而茶叶成分正好弥补其不足,起到了提神化食的作用,也就是所谓的“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藏族形成了对茶的全民依赖,一句藏族谚语最能反应出藏族对茶的依赖到了何种程度:“加察热!加霞热!加梭热!”意思就是“茶是血!茶是肉!茶是命!”
但最大的问题是,西藏地区本身并不产茶,只能通过贸易获取。根据史料记载,当时在河西及青海日月山一带就已经开始茶马互市,茶叶被大量运往藏区。藏族人对茶的依赖使马帮古道产生了根本的变化。为了满足西藏地区的人们对茶的常年需求,那里的人就必须穿越横断山向茶叶生产地远征,茶马古道最终形成。
在横断山脉的高山峡谷中,至今还保留着大量时代久远的古道遗迹,如众多的摩崖石刻、玛尼石堆,甚至石头上都有很深的马蹄印和拐杖的痕迹。
而这条古道上的通语西南官话则从语言的角度见证了茶马古道当年的繁荣。六君子在当年的考察中发现,横断山深处一些极为偏僻的山村和草原,如加郎村,那里的老百姓对内地知之甚少,但其中一些人却能讲一口娴熟的西南官话。西南官话能在茶马古道上形成通语,只有在古道上的马帮足够多,语言和文化得以深刻接触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一句“你喝了没有”,可以从云南、四川一直问到西藏,甚至是尼泊尔等地的人都能听得懂。
一座“活着的茶马重镇”——丽江
茶马古道是世界上通行里程最长的古代商路,总行程在万里以上。自古以来,很少有人能走完全程。古道沿途的很多商品集散地、中转站就成了滇川藏各地马帮行走茶马古道的起点或终点,如丽江、拉萨、雅安、昌都等。其中,丽江古城因保存最为完好,被誉为是“活着的茶马重镇”。
丽江位于滇川藏的交接点上,“踞全滇之上游,通巴蜀之要塞”,“外控蕃藏,内敝滇西”,“自内地入藏,必以丽江为正路”。历史上的滇川藏贸易及宗教、民族文化等的交流都在这里汇集。据《三国志》记载,早在汉、晋时期,纳西先民就同巴蜀汉商交换布、帛和盐、铁、畜产品;唐、宋时期与西藏吐蕃及南诏大理国的交往更加频繁,《云南志》中有博易三千二百口大羊的记载,在被誉为纳西族百科全书的《东巴经》里,也有“‘聪本’(藏商老板)马帮九兄弟,赶着九十九个驮子来”的记述;到了元、明和清初,丽江已形成较大规模的市场,市场上充斥着从各地赶来的和在本地做生意的马帮。
从清初开始,经济逐渐发达起来的纳西族地区与邻近藏区的物资贸易十分兴盛。清嘉靖年间,丽江纳西族中的“藏客”崛起,开始大规模前往西藏经商。从那以后,丽江人就把那些赶着马帮前往西藏做生意的人叫做藏客。很多纳西商人到藏区经商,以专销内地茶叶、丝绸、铜器皿为主,较大的商号有牛家的“裕春和”,赖家的“仁和昌”,李家的“永兴号”等,后来发展到30多家。到抗日战争时期,丽江在茶马古道上做生意的大小商户达1200家。
与此同时,西藏及各地的商家也纷纷到丽江设店开号,丽江逐渐成为各路马帮的中转站,在这里,大多数商号和马帮能办好一切所需的货物。据《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初步统计,当时每年来往于丽江、西藏、印度等地之间的马帮约有二万五千驮之多。
随着大量马帮的蜂拥而至,古城的积善村中段还专门形成了卖马草的场地。古城中的马店也随之兴旺起来。马帮的兴旺为丽江人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茶马古道流动的血液——马帮
桃树开花红艳艳/有姑娘莫嫁赶马哥/日子好像流浪汉/一年守寡半年孀……
就像这首赶马调唱的那样,马帮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边行走,生存的压力不允许他们呆在家里过儿女情长的生活。
在云南和西藏等地,马帮内部有严密的组织和分工,五马为一把,五把为一帮,若干小帮构成一大帮,规模可达一二百匹。马帮内有锅头、二锅头和管事,每小帮还有小锅头。而赶马人又被人们称作“马脚子”,他们大多出身贫寒,为生计所迫才走上赶马的路。
《茶马古道马帮生涯》一书记录了一个曾在解放前在茶马古道上行走的马帮赵应仙的故事,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他们行路的艰难和愉悦。
丽江是赵应仙马帮之路的起点,他通常在端午节过后出发,所带的货物有面条、粉丝、铜锅等,其中最大宗的就是茶叶。这些来自滇南思茅的茶叶是他的雇主“达记”派另外一些马帮去运回的。
云南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叶原产地之一,其特产的大叶普洱茶,深受藏族人民喜欢。明末,云南进行了17年的抗清斗争,对藏族的茶叶供应随之减少,等到清兵入滇,藏族就立刻要求恢复茶马贸易。民国以后,每年入藏的滇茶至少有一万担。茶叶从云南运到丽江之后,经重新分装,再由赵应仙运去拉萨。
每次出发前,赵应仙会翻看皇历,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他随身除了佩戴一个银质的护身符“左贡”外,还有一支十响的小手枪,这样的武器不光是要对付熊和豹子这样的野兽,还有沿途出没的土匪。
入藏的马帮会入乡随俗地穿上一身藏族服装:宽袍大袖的楚巴,用一根腰带束紧,右臂袒露着,行囊里还有兽皮帽、羊皮袍和藏靴。据说只有藏装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也便于骑马。
赵应仙一行有二三十匹骡马,他虽然名义上是这支队伍的最高管事,但这支马帮并不属于他本人所有,他只是他所受雇的商号的代理人,负责将货物在滇藏茶马古道上运来运去,也就是说,他只管运输,不管生意上的事。此时,商号和马帮之间已经形成了具有现代特征的商业关系。
马帮的工作十分辛苦,他们带着自己全部的生活家当,一步步地丈量着丽江与拉萨的距离。他们每天早晚两次上驮卸驮,有时碰到特别危险的路段,还要将货物卸下,一趟趟背过去,以免骡马和货物发生事故。
这一路的危险自不必说,世界屋脊的地形,很多人都知道。正是这样,很多马帮虽不信佛,但六字真言却始终牢记,每当过险要地方时,马锅头都要守在一边,用树叶枝将每匹骡子都掸一下,嘴里念着“唵嘛呢叭咪吽”,说一些吉利话。
到了拉萨,赵应仙只需把货物交给他的雇主“达记”在那里的分号就可以了。他们运到西藏的茶叶大多为紧茶,一个个用竹箨(竹子上一片一片的皮)包起来。七个装作一筒,又叫“七子茶”,一驮一般有30或36筒,100-120斤。一驮茶叶在西藏能卖到70多两银子,而在丽江市场,也就20几元半开银元,合银七八两左右,价格差不多翻了十倍。
赵应仙返回时还要把分号准备好的货物带上,那些来自印度等地的洋货和西藏当地的特产能让他们再赚上一笔,有时这些东西的利润比茶叶还要高。
但是,丰厚的利润并不是马帮在茶马古道上不停跋涉的惟一理由。“我们曾调查过一个马帮,他不走茶马古道就没事儿干,在村子里东走走,西逛逛,感觉很无聊,过去他们沿途从这个村子看另一个村子的变化,就像看电视剧一样,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陈保亚说,“现在这种生活方式慢慢丢失也是很可惜的,我相信当初他们去走茶马古道除了挣钱以外,就像我们当年一样,除了做学术考察,很多人也都是为了去探险,看看没见过的东西。”
如今,现代交通路线已经延伸到许多地方,大量的物资以铁路、公路等方式运送到大西南一些偏远地区,马帮也随之慢慢在历史中消失了。同时,现代生活方式的渗透,尤其是茶马古道知名度的提高带动了旅游业,让这一地区的人们快速地与时代接轨,旅游景点林立的餐馆、商店,无不在击碎着人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情结,住在这一带的人们已经不再像他们的祖辈那样闭塞,终于享受到了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便捷生活。
“大量的茶通过现代交通工具运到西藏,马帮古道肯定会缩小”,陈保亚说,“但在半山腰或者峡谷深处,公路不容易到达的地方,马帮还在起作用,是局部的。因为对茶的需求,山里叮叮当当都在响,我们在翻梅里雪山时,用不了多久就会遇见一伙马帮。”
对于当地的百姓,交通的发达无疑是一件喜事,有谁愿意过出门就要攀岩、过河就要滑索道的生活?我们没有理由在乘坐现代交通工具云游四方的时候,去要求大西南地区的人们保持刀耕火种的生活。
但是,这个逐渐消失的古道,不仅仅是历史上的一条商贸古道,还是一条文化之脉,沿途一些地方至今还保存着很好的生态环境和丰富多样的民族语言,向我们展开了一幅幅富有地域特色的生活画卷。在时下火热的经济大潮中,如何真正地对茶马古道留下的文化遗产和历史遗存进行保护,成了近几年很多人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同时,这也是一道在现代文明与古代文明的冲突之下亟待破解的难题。
2005年,有一队120匹马的马帮,从滇南古镇普洱浩浩荡荡地出发,历时5个月,行程八千里来到北京。在日行万里不再是梦想的今天,这支行走缓慢的队伍显得不合时宜,但它所传达出来的马帮对自身历史的敬意,也许对我们的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更有价值。